我要什么?我的双手空空。
我想什么?我的嘴干瘪、抽象。
我活什么?一场甜美的梦!
——费尔南多·佩索阿
前文:上
中
即便伏笔早就埋下,但事情的主干正式掀开,还要回溯到一个月前。
学校在放暑假,夏天燥热如火,半大不小少年心性的学生们被毒辣的太阳长时间炙烤,整个学期淤积在体内的多巴胺和荷尔蒙亟待发泄,他们约好在某个高温日的晚上一同去到某位父母正在出差家中空无一人的同学的房子里举办夏日派对,Eduardo也在受邀之列。
他已经长大了,心思日日都在漫无边界地变化,前一秒想着要把派对的事情告诉Daniel,一起坐到餐桌上时又改了主意。
“我晚上要出门一趟。”
Eduardo吃得很快,沙拉的酱汁溅到了鼻尖上。
他注意到了,可双手都不空,于是下意识地把脸凑向大人的位置,等Daniel用纸巾帮他揩掉,又继续跟那盘青青蓝蓝的杂草奋战,丝毫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对,整个过程自然而然一气呵成,任谁看了都得啧啧称奇,再真假参半地夸上一句,Atlas先生真会宠孩子。
是啊,真会宠,宠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说,他Atlas先生还要审视一遍有没有哪里做得不够好,哪些方面可以更进一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偏生Eduardo还能无比理所应当地忽视掉,从小到大,偶尔闹别扭时,小家伙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你还不如直接把我送到福利院,在那里都比待在你身边好。
这样伤人的话,Daniel听过无数遍,伤心了无数遍,同样也原谅了无数遍。
谁叫他是当初自己决定要养的小孩,小孩子总有不懂事的时候。
但不管怎么样Daniel都要承认,他人生中的快乐和幸福绝大部分都是由Eduardo的陪伴带来的,就算是让他时空穿越一万次,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在那个雨夜把Eduardo接进臂弯。
当年的他不过就是个居无定所的小混子,靠着点障眼法在街上糊弄几个行人挣口饭钱,但当他从巴西把Eduardo带走,他的好运气就开始了,先是跟了一个有点名头的老手进修,自己的魔术越来越精湛,名声也在周边城市辐射开,过后还能被天眼选中,不着四六的同事们刚见到他都对他有个儿子感到震惊——他是lover,但他却没有自己的lover,而是先有了一个小拖油瓶的儿子,任谁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可比起爱人,Daniel更希望Eduardo能陪在他的身边,最好时间久一点,久到自己能够卸下重任,小孩长成挺拔的青年。
而那一天,离现在还很远,Daniel清除掉心里那点莫名的感伤,笑着看小家伙蹦出座位。
T恤衫宽宽大大,衣摆被带得飘上去一截,露出少年柔韧细瘦的腰身。
他敛下投往那边的视线,头也不抬地问了句,去哪里。
“社区图书馆,”小孩撒谎也不脸红,“去做作业。”
穿好鞋他就要走,却被大人拦在门口。
“要迟到了。”
Eduardo不满的时候总是会无意识地把嘴唇嘟起来,他自己不知道,全被Daniel收进眼里。
家长憋了下笑,从一边的橱柜里取出他的书包,故作惊叹问到,“不带纸也不带笔,Dudu是要去帮别人家的孩子做作业吗?”
心气高的小孩听不得这样的嘲讽,一把抢过书包背在背上,转头就要跑,不料再次被Daniel阻止。
“要不要爸爸送你。”
他轻柔地抚过小家伙毛毛躁躁的棕发,看得出自家宝贝的心早都飞到终点去了,只剩人还在家里挣扎。
“不用。”
Eduardo摇头,发现Daniel松开了手,敷衍地在对方的唇上碰了碰,结束这个不走心的临别吻,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奔了出门。
Daniel笑了笑,回到餐桌接着吃他的饭。
派对上所有人都玩得很疯,有个出头鸟胆大地提了个建议,说要在场的每个人都要和彼此亲吻,不亲完不许走。
这里的亲吻,当然指的是亲嘴。Eduardo皱皱眉,他不喜欢和外人有过分亲密的接触,但眼下的情形又不容他提出异议,因为同学们都很跃跃欲试。
他后悔了,早知道就不该来。
都是群毛大点的学生,为了互相壮胆,拿出了在超市买的水果酒,有几个买成了果汁,但还是一人一口对着瓶子灌了起来,场面一时非常地鸡飞狗跳。
Eduardo无奈接过一个大瓶喝了一口,可才刚放下就觉得有点不对劲,脑子不停晕晕转转,眼前的人影变得模糊,重影。
清醒后他已经睡在了家里的床上,Daniel在卧室的阳台摆弄新买回来的几株玫瑰。
Eduardo头疼欲裂,低低地喊了声爸爸,大人听到就走了过来。
“喝点牛奶。”
一杯温热的牛奶被举到嘴边,Daniel眉眼含笑,洞悉一切的目光让小孩无地自容。
他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冷不防被家长问了一句,“派对好玩吗?”
惊天动地的呛咳席卷了Eduardo的气管。
Daniel大笑着帮他拍背顺气,一边顺还不忘一边给自己的小孩添堵,嘲他怎么连那么低的度数都扛不住,丢脸丢到全年级,他们班的班长还以为他酒精中毒,吓得差点叫救护车。
没听完Eduardo就要疯了,对着大人的胸口猛砸,耳根红了个彻底,斑比一样的大眼睛里湿漉漉的,包着不知道是咳出来还是羞出来的泪。
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
他们班的班长给他打电话,问他有没有好一点,Eduardo答早就好了,班长松了口气,说那就好,你不知道当时你父亲气势汹汹地冲进门带走你,把大家伙全都吓个半死。
Eduardo尴尬地赔着不是,说那你下次别叫他了,他本来一直都对自己的健康问题大惊小怪,从小时候起就这样。
手机对面的小男生惊讶地啊了一声,说不是他给他父亲打的电话,实际上没人给他的父亲打电话,他们都知道Eduardo只是喝醉了,想着把他抬到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可Daniel好像跟他有心电感应一般,不到十分钟就杀气腾腾地敲开了门,完全打乱了他们的亲吻计划,等他们走了派对也办不下去了,没一会儿就各自作鸟兽散,灰溜溜地滚回了家。
通话挂断后Eduardo沉默了良久,手机捏在手里半晌,外壳发烫,但他还是没想起要放开。
他知道家长喜欢管他,有次在自己表示过不高兴后,身上的管束明显少了很多,Eduardo还以为是Daniel知错就改了,现在看来只是把牵绳换成透明的了而已。
翻了翻手机,昨晚在醉倒前果然有一通对方的未接来电,仅仅一个电话没接,就这么兴师动众地杀到了同学家,还精准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可他并没有告诉Daniel。
只可能是定位器,但Eduardo不知道大人把它安在了哪里。
又坐了很久,他忽然把自己脱了个精光,进浴室里冲了半个小时的澡,穿了一套新衣服,不给Daniel打招呼,什么也没带,就这么出了门。
Daniel是在隔壁社区戒酒互助会上找到这个逆子的,他到时,自己的宝贝正站在众人围成的圆圈中间,面色凝重地陈述着自己的悲惨身世,以及是如何深陷酒精,再被哪个好心人拉出泥沼,现在决定洗心革面,好好学习,争取考上藤校。
一群坐着的七五八十的老大爷听得是声泪俱下,纷纷表示要资助他完成学业,Daniel一边道歉一边拉着小孩的手腕离开,不想再留在这里丢人现眼。
Eduardo生气的点很正当,当晚Daniel就跟他认了错。
他摸着他的软趴趴的棕发,眼角的笑纹没有淡下去过,比海水还幽蓝的虹膜温和地凝视着小家伙的头顶,声调沉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讲,Dudu对不起,爸爸不该监视你。
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离家出走了大下午,Eduardo早就累了,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伸着手臂要人抱,Daniel让小孩扑进自己怀里,肩背肌肉使力,稳当当地托起他纤细的身体。
“好像轻了点。”
轻轻颠了几下,家长自言自语地说到。
Eduardo哼了哼,伏在他的颈窝闭上眼睛。
今天Daniel有演出,Eduardo一个人在家。
到了晚上十点,他还没有要回来的迹象,隔了几分钟,打了通电话过来告知有点事耽搁,暂时回不来,让Eduardo自己先睡。
小家伙打了个哈欠,准备去洗澡,从浴室出来后,突然听到楼上隔间传来的异样响动。
那里是Daniel的练习室,就是一个很空很大的房间,中间摆着一面镜子,然后到处是魔术要用到的道具,Eduardo小时候喜欢去那里玩,大了就不爱去了。
Daniel曾经语焉不详地跟他讲过,自己执行的某些任务有点边缘性,可能会遇到小苍蝇打扰,如果一发现有不对的地方,一定要先躲到一边,再找机会打电话给他。
但Eduardo现在不想躲,这里是他的家,也不想打电话,刚刚大人才说手机快没电。
他点燃了一本杂志,触发防火器,漫天席地的水从天花板喷下来,尖锐的警报声响彻整间房子。
过了一会儿后,没了动静,Eduardo才踩着地板上薄薄的一层水走了上楼。
练习室里有被翻动过的痕迹,不过那里本来就不整齐,所以看着还好。
有些纸张落到了抽屉外,都是一些设计图,Eduardo不感兴趣,收好放回了原位。
要关上前,他眼尖看到照片的一角被夹在一个笔记本里。
不知道为什么,光是那个小角露出的背景,Eduardo都觉得无比熟悉。
没有犹豫,他将它抽了出来。
昏暗的暮夜下,满是醉态的少年躺在床上,颧骨绯红,脖子和锁骨也透着粉,别的地方没有衣料遮盖的皮肤倒是惊人的白。
他睡得不安稳,双手紧紧地抓着另一只稍大的手,眉头皱起,嘴唇似血,但看得出对握着的那只手的主人存有深深的依赖。
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是张很普通的照片,即使主角是他,拍摄者也没有什么可指摘的。
但Eduardo就是没法说服自己。
一起生活了十年,Eduardo把Daniel当成是最亲的亲人,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却依然不影响感情的累积。
以前也不是没这样的感觉过,升入高年级,性别意识觉醒后,Eduardo能列出很多,比如他从小给到大的亲吻,比如动不动就产生的肢体接触,比如多不胜数的坦诚相见,但Eduardo总能找到理由为自己和对方辩白,每个看起来不太正常的现象,都被他一一驳了回去。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张照片的出现像是给心里的某个未明确的问题敲了槌定了性。
指尖轻微地发抖,Eduardo的脑子乱得像团毛线球,把照片扣到桌上时,又看到背面的三行字。
“我要什么?
我想什么?
我活什么?”
不太好看的手写体,但应该写得很认真,落笔的每个标点都下得不轻。
看到它们,Eduardo更是心神皆震,手跟被烫到了一样,迅速地甩开了那张照片,再也不敢看它哪怕一眼。
他被吓到了。
费尔南多·佩索阿的诗,名字叫《我想死在玫瑰中》。
完整版是:
“我要什么?我的双手空空。
悲伤地紧抓某个遥远的床罩。
我想什么?我的嘴干瘪、抽象。
我活什么?一场甜美的梦!“
葡萄牙作者,写的内容大多是备受矛盾和痛苦折磨但又浓烈的爱,也是Eduardo唯一一个认识的葡语诗人。
他躲不掉了,事实已经很明显地铺陈在他眼前,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也能看见听见。
这样深难见底的情感,他再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用亲情来解释。
所以他跑了,连夜打车去了机场,在柜台随便买了张往北飞的机票,落脚在了温哥华。
Daniel找儿子颇费了番周章。
承诺过不追踪他,因此没有办法用合法的手段弄清他的下落。
最后他动用的总部的权限,谁都没有告诉,以至在后来事发后受到了一定的处罚。
但Daniel不在乎。
他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
总会被发现的,他就算藏得住一时,也藏不住一世。
可当面对咄咄逼人的小孩,Daniel还是说了谎。
他说,他对他从来没有过超越父子以外的感情。
如果不这样,Eduardo不会同意跟他回家。
虽然这话一说出来他们两个人都不信。
Eduardo流着泪要他发誓,他照做。
周旋了整整一夜,对方终于被说动,Daniel用厚厚的羽绒服包裹起比原先更要瘦弱的小家伙,像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一路护着进了家门。
从此以后,他的受刑之路开启。
Daniel明白,Eduardo勾引他并不是为了要和他做什么。
他只是想推翻他之前的谎言。
一旦证实自己怀有的不伦之爱,他就能心安理得地离开,并且永远也不回来。
TBC
【其他】
dbq我说错了,还有下,呜呜呜慢慢写叭